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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 信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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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從忍春走了以後,青子對我爹的稱呼竟轉了風向,徑直改變了。

一個朦朦朧朧的水霧清晨裏,她立於兩門之間左右叫喊道:“西西!吃飯了!吃了再睡!”

“爸!你該上班了!快點!”

從淩晨四五點老天打雷降水開始,憎恨下雨的我放空眼睛,神思恍惚地看窗外,沒再睡過。

我厭惡混合著泥漿的雨水彈到鞋子上,以及後腿處甩了密密麻麻的泥點,而徒勞的我像只松鼠精一樣踮起腳厭倦的走路,為了避開水坑,跳舞似的蹦蹦跳跳,依然不能隔絕不潔,無法改變極力抗拒的結局。

我一度對跳舞也憎而遠之,多年前,母親和阿連有時會放上世紀的老歌,在屋裏纏綿歡快地跳洋舞。下雨時候,戴著小黃帽回家的旁觀者,從門縫裏懵懵懂懂看見了。遇見他們呆一起,天好像總是在下雨,似乎施舍了同情與憐憫。

今日那樣的雨勢我幾乎不能出門,情緒也沮喪,我懨懨地開門。青子還在拍對面那道門提醒,“爸!你再不快點,就沒時間吃飯了!”

屋裏的老男人有一會兒才回應道:“好勒,在穿衣服叻,西西你先跟青子吃吧。”

她啞了一下,張嘴欲解釋,卻作罷了。

我上前戾氣滿滿地拽住她,對她胳膊惡毒又掐又捏,並冷瞪著她,壓低嗓門兒垢罵道:“別叫他爸!你算什麽?!”

她啞聲怔然,臉上的那點兒委屈仿佛融進平靜水面,被淹沒得不留痕跡。我深呼吸一下,轉身為自己扯了點兒笑出來,與她說話的聲音卻冰冰冷冷,“我都不叫他爸,你憑什麽。”

我和爹上桌後,青子分好我們的早餐,試探地喊道:“...爹,你今晚還加班麽?不加的話,我就不買菜了。”

說完,她小心翼翼註視著我。我想起,她小時候看我臉色生活的那些日子。

我爹似乎被第一個詞兒叫昏了,還仔細定了定神,良久,他嗳一聲兒,樂樂陶陶地說:“加,以後差不多都得加班,我不在你們也吃得好點兒,想吃肉就割,菜多買些,西西嘴刁著呢,胃口也大得跟兒子一樣,菜錢我給你。”

他搜出錢來交給了青子,青子卻推給了我,“你來管錢,我怕揣掉了,買菜的時候我再管你要。”

“我才不管呢,給我它分分鐘被吃沒了。”我又將錢扔了過去,一埋頭只管喝菜稀飯。

飯桌上忽然傳來爹疑惑的聲音,“你幹嘛,還不快吃呆著幹啥,嘴裏咪咪吽吽念啥呀。”

我因聲擡頭瞧了瞧。青子安詳閉眼,雙手合十,嘴裏小聲念了一會兒後,睜眼說道:“我開始信基督教了,在飯前禱告,你們不用遷就我,我做我的,你們隨意。”

我一口菜稀飯遠程噴射到了她碗裏去,不禁嘲笑道:“你進什麽組織了?被洗腦了啊?我爹掙來的血汗錢,你該感恩他去,謝什麽上帝,又不是上帝發下來的糧食,腦子有坑吧。”

她並不反駁我什麽,娓娓講道:“星期天我陪朋友去了一個非常簡陋的教堂做禮拜,一開始我也不能理解他們,後來我發現那個教堂裏做禮拜的大多數是貧窮的困苦人,他們被生活壓迫得喘不過氣,來禱告的時候卻祥和寧靜,那裏也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,默默在最角落裏一起祈禱,那天我忽然就想有一個信仰了。”她低頭向我爹深深鞠了個躬,“謝謝您的辛苦,最感恩的自然是養育我的父親了。”

他連忙扶起她手臂,“男人養家天經地義,本該我做的事,沒什麽好講的。”

瞧他們互相敬重的模樣,我好似看了一場尷尬的文藝電影。

我吃著稀飯有些索然無味,緩緩將湯匙擱在了桌上,還莫名嘆了一口氣。青子問我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。我說,想吃忍春腌制的下飯菜。

她笑,你以前不是挑剔得很麽,一邊吃媽的菜,一邊嫌棄。我摸摸頭說,難吃啊,那有什麽辦法,吃著吃著一時沒了,還不習慣,她那個叫醒神菜。

青子離桌,笑得高深莫測,玉面宛若狐貍樣。她說,忍春走前特意給她寫了一些菜的詳細做法,擔心我沒了醒神菜,會一直想著要吃。她照著忍春留下來的菜方已經腌制了一些,不知道好沒好,於是先從廚房的土罐子裏取了些出來切好。

我爹便又開始啰啰嗦嗦念叨,看她們母女待你多好的話。

我感到膩煩,幾句話堵住了他。我不都叫她媽了嗎?!還要我怎樣?到下頭陪她去啊!改天我出意外陪葬了您行行好,就別在我墳前念了。

他倆同時要我呸呸呸,說是大清早的,有忌諱,不能瞎說八道。還埋汰我說話難聽,難聽到連自己也不放過。我爹和青子看起來才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父女,這幾日的思想言語一致得出奇,時而不約而同的一齊說我。

我送他們兩個字,迷信。

爹說我沒有敬畏心,是個可怕沒心的混賬,做人要有信仰。

我笑嘻嘻卻認真地說,我的信仰是科學,我不抨擊你們的迷信,你們也別覺得我們精神貧瘠,我跟著科學走,我理性。

信了基督教的青子真是令我嘆為觀止,那每日周而覆始的起床、用膳、睡覺沒有一天是漏掉禱告的,她碎碎念禱告起來的時候,像極了活了大半輩子已上年紀的老人,比我奶奶那一輩神神叨叨多了。她為天堂上的忍春禱告,為辛苦打工的爹禱告,為好吃懶做的我禱告,為很多人禱告,卻沒為自己禱告過什麽。

她睡前的懺悔和反省,常常令我自愧不如,也能將我催眠。一個人居然可以用如此嚴格的目光審視自己,還請上帝饒恕她所犯下的罪行。要是用她那針眼般的目光來挑剔我,我覺得我應該要被放到十字架上面去被活活釘死了。

感謝主,滋潤萬物,賜予我們食物,使我們活著。阿門!

長的話爹記不住,只記得這句簡短的。

受她的影響,我爹飯前也跟著她像模像樣的禱告。於是趁他們禱告的時候,我趕緊吃菜吃肉,有一次還留了他們吃空盤子,達到目的卻撐飽的我嘚瑟地笑了。

我不過是在用自己無聲的方式唾棄他們。我冷嘲熱諷說,你們要信仰,好歹信個佛教或者道教吧,信外國的耶穌是個什麽事兒?弄個信仰還信出潮流來了。

私底下,我還對青子調侃說,你要不甩了良旌,找個基督教的洋鬼子,保證一下血統。

她倒不怎麽理我,只是爹又要罵我混賬了。

爹對我的恨鐵不成鋼,不止於此。忍春以前的活兒,青子事無巨細全包攬了,她勤勤懇懇做家務,還生怕我們搶了活兒,爹一起合著做做家務,她反而將人從廚房裏推出來。

爹便使喚我去幫人打下手,我撐頭閑適側躺在沙發上,看著喜劇笑得不能自已,誇張的笑聲已掩蓋了他的聲音,他恨不得上來給我一腳。我通常欠揍吐舌,氣得他恨不得又將我丟出樓外。他只能是口頭恐嚇,偶爾重重掐起我臉皮,說要看看有多厚。

我悠哉悠哉地說,青子那麽勤快,無非不想自己吃白飯,我成全了她,我的用心良苦,爹哪裏懂。

爹說,你不要找借口了,你這個無賴,敗家子,給你多少錢你花多少,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吃吃,幸好不是兒子,真要是兒子,一定更混賬,飯桶一個,沒將他心臟病氣出來那才委實奇怪。

我坦然實誠的糾正道,不好意思,我是敗家女,不是子。

他又想將我從樓上給扔下去摔死了。嘖嘖,有個口頭暴力的爹,我還真是天天擔心受怕,怕他踢死我,摔死我,砍死我。

依我看他是更年期到了,但他從不對青子發什麽脾氣,不管對的還是錯的,全往我身上發洩,他對人家青子溫言細語的,嗓門兒稍微大了點兒便怕嚇著人家。

一個是捧在手心裏的寶,一個是棄如敝履的草。一個文明嬌養,一個暴力粗養。我面上卻不痛不癢的,成日笑哈哈接受挨罵。

想了想,他當初想要個兒子,卻生了我這麽個女兒,從前還兒子兒子地叫我。他更年期想要兒子的願望強烈,我知道,我被當成了兒子養,那女兒般的青子才不值錢呢。阿Q精神勝利法果然好使,這麽想著,我活得更不著調了,卻舒服自在。爹拍拍手說我十句話,我一句話便噎得他捶胸氣結。

有天我的氣也跟著爆發了。飯桌上他對青子說了一席溫暖的話,“你不用做你不喜歡的家務,洗碗我來,你繼續你喜歡的做飯,即使一塌糊塗也都留給爹收拾就好,爹的衣服就麻煩你了,你別慣著西西,該分工的都分工。”

轉頭他又拍桌粗魯罵我,“小混賬,等青子去上大學了,我看這家裏能餓死你不!你餓死了我也省心了!就剩青子一個聰明又懂事的女兒,那就徹底享福了!看著你老子就糟心,吃喝玩樂樣樣精,一支使你,你全身骨頭都散了,掉一地撿都撿不起來!你小小年紀活出了翹腳大爺的福氣,我看你就是個壞人樣,越壞的人生前活得越好!以後下地獄也越慘!你一個不做飯不幹活的女孩兒,我看你以後怎麽嫁出去!你這樣的,做尼姑人家都不要你!鬼都躲著你!”

我一個人逍遙自在,沒人叨擾,那真是謝天謝地了。

不嬉皮,嚴肅而說,我的確從來不做飯,不洗碗,不掃地。我始終保持自己的倔強,等到成年獨立後,也是攢了錢買洗衣機洗,洗碗了用洗碗機,吃飯了進館子,打掃了請保潔。盡量縮減繁雜的家務勞動力。

我為什麽這樣懶?因為,一做那些好像女人理所當然該做的活,我則焦慮,而終日感到惶惶。忍春忙忙碌碌大半輩子的勞碌命,和生母慵懶卻自在的命,總浮現在腦海裏來回交替。

其實我並不認為女人就該做家務,也沒打算嫁出去做勞碌命。我年少時,至少比一般的女孩兒想得都要瀟灑,我不認為要隨便打發自己,而是努力工作,獨立賺到錢,請保姆,然後遠離我討厭的勞碌鎖事。

飯桌上爹擱下了筷子,他拍了拍青子的手,嘆氣囑咐道:“以後好好教教西西,她要是能有你一半懂事,真是省心了,同樣是女孩兒,怎麽差別那樣大,是我教女無方,代娣將你教得很好。”

青子這時緩緩擡眼,卻輕聲說道:“爹...我媽走前,拉著我的手對我說了一些語重心長的話,這些話與她前半生教我的道理截然相反,她說她這一生最羨慕的人是西西,女孩子活得像西西真好,膽大又通透。能不能吃苦不是定義一個人懂事的標準,相反能使自己活得好,不吃不必要的苦,少走彎路,不在意別人的眼光,未嘗也不是一種懂事呢。她這輩子總是聽老人家說吃苦好,吃苦是福,才跌倒了那麽多次,嫁給我生父後她也老用吃苦來寬慰自己,直至她沒法再自欺欺人,終於學會了對自己負責,對自己懂事,也不去在意別人的眼光了。”

她最後說,她做家務確實是在尋求心裏安慰,這是她對她自己的負責。

爹怔楞楞了好一會兒,囁嚅著嘴,半天沒出一句話來。

我始終厭煩大人將青子與我對比。即使她後來說出了忍春壓在心底的話,我也是真真實實第二度討厭她,討厭到恨不得她從家裏消失。我拿喜歡對比的大人沒折兒,也只能將怨氣發洩在相比者身上。

我自己的衣服沒洗幹凈,是她取下來總要洗第二道,被爹看見又逮著我一個勁兒瞎罵。等青子再次將我曬好的衣服取下來重新洗時,我再也壓抑不住脾氣了,奪過濕而重的衣服,找出那把老舊的紅剪刀將其剪得稀巴爛。

“你幹什麽啊?!瘋啦!”她上前阻止我,眼見剪刀尖銳的地方要劃到她了,我將另一只手伸過去擋住了那一下。

手掌心劃出來一道不算長的口子,漸漸冒出鮮血。她慌張抽出桌上的手紙替我摁住傷口,我瞪眼狠狠推開了她,歇斯底裏道:“我的衣服用不著你管,我洗得幹不幹凈關你屁事!就知道在我爹面前賣乖!你好賢惠啊!你好懂事啊!”

“好好好,以後不洗了,把你手給我看看,我幫你消毒。”

“要不是爹成天罵我,你以為老子會幫你擋嗎?!離我遠一點!!我怕了你了!成嗎??!”

“不成!手給我!”

我氣頭上時口不擇言,說著扭曲而不堪入耳的話,“你多管閑事的樣子,跟你那個早死的媽一模一樣!幸好你媽死得早,不用再煩我了!又多出你這種裝神的貨色,我上輩子欠了你們母女是不是?有完沒完了!”

啪!

“你真他媽是個刻薄胚子!”青子有生以來第一次說了臟話,第一次這樣罵我,第一次對人動粗。

我沒有廢話地問,你敢扇我?而是當即還了她一巴掌。並理所當然道:“就你這懦弱樣,人人都想往你腦袋上騎!”

那時候我仍然不知哪來的自信,始終高昂擡著發臭到能招引蒼蠅的頭顱,蔑視她,只記恨她扇我一巴掌的事,而不是想要為自己的刻薄給她道歉。我記恨她太長時間,以至於後來很長時間裏我們的關系都並不太好。

她也為了她母親,終於傲氣了一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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